查看原文
其他

人生一次,好好安排

卫雅琪 复旦青年 2023-08-20

在东北上大学的2020级本科生顾久是通过“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微信公众号完成器官捐献志愿登记的。她的朋友是医学生,曾经向她分享过一场致敬角膜捐献者的活动。在活动上,医学生们身穿白大褂,手执花朵,静默肃立。表演者讲述了捐赠者们生前的故事,最小的捐赠者只有六岁。


在顾久看来,他们都曾是生活中最平凡的人。“但生命仿佛在某一个维度上延续。”


复旦青年记者 卫雅琪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樊希彦 报道

复旦青年记者 赵睿佳 李一钒 卢洁 张淑凡 编辑


十八岁生日的前几天,复旦大学2019级管理学院小江想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纪念。和“换个身份证”一起,“登记器官捐献志愿”成为她送给自己的成人礼。生日当天早晨,小江通过“施予受”器官捐献志愿者服务网登记成为了器官捐献志愿者。


这是一个由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主办的网站。打开官网,点击“志愿登记”按钮后,填写个人信息和捐献意愿就可以完成登记,这让器官捐献看起来似乎“没那么难”。“这和我18岁可以考驾照一样,没啥特殊的感觉。”从小“高强度冲浪”,让小江很早就在网络上了解到了器官捐献的相关知识,也让她没那么在意离世后的“去处”。


▲“施予受”器官捐献志愿者服务网(截图时间3月29日)


2019年,正在读高中二年级的复旦大学2020级历史系本科生迪奈选择用“立遗嘱”的方式安排自己的“身后事”。那时她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休息,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教室被晒得暖洋洋的,空气很安静。随手拿起一支0.5签字笔,扯过几页白纸,17岁的迪奈写下了自己的第一封“遗嘱”。


在2022年4月央视网刊登的《23岁,我立下人生中第一份遗嘱》一文中,国家心理咨询专家张纯表示,随着年轻一代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和思想观念的进步,如今人们不再忌讳谈论死亡这一话题,这种对生死态度的转变,是一种更加理性的态度。


人生的终点,何以延续?


“感谢他为拯救他人,以及为我们国家的器官移植捐献的事业所做出的巨大贡献,默哀开始。”在手术室里,一位被判定为脑死亡的50岁捐献者躺在手术台上,医护人员低头静默。在这具身体中,一枚肝脏和两枚肾脏分别被捐献给三位等待移植的病人。其中一位病人等待肾源已经10年。


由于“双盲”原则,捐献者家属和受者之间互不知晓信息。“救了我家一条命,真的十分感谢他”。受者家属含着泪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第一千零六条中规定,“自然人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献的,该自然人死亡后,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共同决定捐献,决定捐献应当采用书面形式。”


做出捐献决定的是捐献者的父母。两位年纪超过八十岁的老人忍住丧子之痛,签署了器官捐献登记表。


这是热播纪录片《人间世》第三集《团圆》中的经典一幕,许多人也是从这里开始了解到器官捐献。作为纪录片编导的秦博就曾写道“在拍摄之前我几乎对器官捐献一无所知。”


自2015年中国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作为移植供体来源开始,器官移植手术需要的器官来源全部依赖公民的自愿捐献。截至2023年3月26日,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官网显示,志愿登记人数已达6165120人。据2019年《中国青年报》报道,在“施予受”器官捐献志愿者服务网登记人群中,90后成为中坚力量,人数比例超过了53%,那时刚刚成年的00后也开始志愿成为器官捐献志愿者。


在东北上大学的2020级本科生顾久是通过“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微信公众号完成器官捐献志愿登记的。她的朋友是医学生,曾经向她分享过一场致敬角膜捐献者的活动。在活动上,医学生们身穿白大褂,手执花朵,静默肃立。表演者讲述了捐赠者们生前的故事,最小的捐赠者只有六岁,在顾久看来,他们都曾是生活中最平凡的人。“但生命仿佛在某一个维度上延续。”


活动结束后,许多人都在现场签订了角膜捐献志愿书。在朋友圈看到同学晒出的器官捐献志愿电子登记卡后,她也加入其中,成为了器官捐献志愿者。

▲顾久的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图源:顾久


在选择捐献意愿时,志愿者可以选择捐献人体器官、眼角膜、人体组织等不同选项。顾久没有仔细看里面的内容,一口气点亮了所有选项。“当时其实头脑一热就去登记了,在签订之前其实没有太了解有关的法律法规。”


直到登记成为器官捐献志愿者之后,她才了解到了有关器官捐献的相关法律法规和基本原则。例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零六条中规定,“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有权依法自主决定无偿捐献其人体细胞、人体组织、人体器官、遗体。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强迫、欺骗、利诱其捐献。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依据前款规定同意捐献的,应当采用书面形式,也可以订立遗嘱。” 在我国,人体器官捐献遵循无偿的原则,反对任何以获得经济报酬为目的的器官捐献。鼓励社会对捐赠者家属给予精神和生活上的关心。


通过“中国器官捐献”公众号中的科普视频,顾久还了解了器官捐献的层层流程。从死亡判定、器官获取,到修复默哀、器官转运……“这是一个很多部门协作的事情,你很难想象这么多流程需要在几个小时内完成。”


了解过后,顾久觉得这件事情在她心中“更加郑重”。


在2022年9月新华社出品的《全球连线|更多中国青年参与推动遗体和人体器官捐献》视频新闻中,甘肃省红十字会健康促进办公室负责人侯纯蕊表示,经过数据分析,大多数器官捐献登记者集中在“90后”,说明大家对器官捐献理念的认可得到了显著的提升。


安排身后事,从遗嘱开始


同样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正在以订立遗嘱的方式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2023年3月21日,《中华遗嘱库白皮书(2022年度)》(以下简称“白皮书”)正式发布。“‘00后’立遗嘱数据分析”继续作为一个独立的小节出现。据统计,2022年“00后”订立遗嘱共134人,同比增长12.61%。


“就是突然很想给亲近的人写点东西。”在17岁的迪奈的“遗嘱”中,她嘱托闺蜜告诉自己的父母:“我很爱他们”。


“盘点自己的生命旅程,了解在生命中哪些是自己需要珍惜的,哪些是需要改变的,哪些是需要感恩的”。在央视网的采访中,张纯表示订立遗嘱本质上是一种生命教育的形式。《中国青年报》报道中表示,讳谈死亡并不会让人真正远离死亡。死亡是每个人终将要面对的,它不只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还有更多伦理、社会、经济的问题需要考量。在当前年轻人工作生活压力大的情境下,考虑生命中的不确定和风险是必要的未雨绸缪。通过法律方式明确自己的身后事增加了年轻人抵御风险和不确定性的信心。同时,随着个人财产的继承分配问题日益得到重视,年轻人立遗嘱的现象将更加寻常。


“白皮书”数据显示,立遗嘱的“00后”基本上属于在读大学生,有一部分刚刚踏入社会工作不久。其遗嘱主要处分的财产以“银行存款”、“虚拟财产”为主。


除了对2000元资产的分配,迪奈特地在自己的遗嘱中强调了自己微信,QQ和网易云音乐帐号的归属:“我把帐号给了闺蜜。”


和迪奈一样将诸如社交账号,游戏账号等“虚拟财产”列进遗嘱的人还有很多。截至2022年12月31日,中华遗嘱库共收到458份内容涉及“虚拟财产”的中青年(60岁以下)人群遗嘱。一位来到中华遗嘱库的女孩决定把自己的游戏账号留给前男友,她开玩笑地说:“只要他一玩游戏,就要想到我。”


“社交账号对人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资产。”迪奈强调。她的微信、QQ账号中有很多很熟悉但不在身边的朋友,如果自己不幸离开,她希望闺蜜通过自己的社交账号告知这些朋友自己离去的消息。“这里保存了很多我的回忆,以及一些我的所思所想,万一我离开人世了,还可以让亲友们在这里怀念我。”


亲情面前,仍是禁忌


中华遗嘱库江苏、杭州服务中心中心主任黄海波曾谈到,年轻人面对签订遗嘱的心态很平常。他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年轻人距离死亡还比较遥远,不会刻意将身后事的安排与死亡本身挂钩,处理身后事更像是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些东西。


在中华遗嘱库“幸福留言小程序”上,许多年轻人写下了“微信遗嘱”。据“白皮书”数据统计,超过半数的留言者年纪在30岁以下。很多人表示“重新认识了生死,不再畏惧‘死亡’”、“经过疫情,更加重视‘亲情’和‘友情’”。


▲中华遗嘱库“幸福留言”小程序


但当死亡的话题具体到亲近的人,它就会变得令人“不敢触碰”。


迪奈也在“遗嘱”中表达了对亲友的爱,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却不敢轻易与父母谈论生死别离。


小时候,迪奈的父亲每次喝醉后,都会问她:“孩子,我以后死了,你要怎么办?”她的父亲一直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面对这个问题,迪奈通常选择随便“糊弄”过去。他们不会继续深入地聊下去,最后总变成父亲对女儿的叮嘱:“我们总有一天会不在的,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父母“都是很豁达的人”,但迪奈还是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写过遗嘱,她觉得父母肯定不愿意听到这些,“我怕他们伤心。”


这样的回答在中华遗嘱库不算罕见,黄海波谈到,来到遗嘱库的年轻人往往独自一人,有一些会有朋友陪同。黄海波问这些年轻人:“您父母知道吗?”


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害怕他们担心。”


顾久也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完成了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在有关“身体”的话题上,顾久的父母一向很谨慎。大一的时候,顾久先斩后奏献了300cc的血,虽然父母很支持这件事情,但依然生气,质问她为什么不提前和家里商量。


后来,顾久向中华骨髓库捐献造血干细胞同样没有告诉父母,因为“担心增加他们的情感负担。”


父母的担忧来之已久。14岁时,顾久被检查出右腓骨远端骨肿瘤。看着CT上的一小团阴影,她感到恐惧,也无法将它和“肿瘤”联系起来:“它只是一个出现在电视剧里的东西,它怎么会落在我身上?”


第一次手术后的病检结果是良性。


然而,术后复查到第4个月时,在与手术前肿瘤相同的位置上,阴影的面积又一次扩大了。医生开始担心这一次肿瘤或许不仅仅是复发,而有恶化的风险。顾久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时,父亲差点砸了方向盘。


在这次生病的经历中,她发现,死亡是需要学着去面对的东西。它会带来情感关系上的不舍,“如果我不幸发生了一些意外的话,我的爸妈,身边最亲的这些人,他们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去接受。”


所幸从第二次手术后到现在,肿瘤都没有再复发过。


然而,自从生过那次病后,关于死亡的话题变成一家人心照不宣的禁忌。家人都不是迷信的人,但是一旦触碰到死亡的话题,气氛瞬间就变得不自然。出于对父母的爱,顾久不再用这些话题引起他们的担忧与隐痛。


人生只有一次,当然要好好安排


比起最初登记志愿时的“头脑一热”,如今,顾久多了“敬畏之心”,也愈发觉得做出这样一个选择需要想清楚,准备好。


《人间世》中,家属们在做出最终决定时往往犹豫,医生们也要面临不少质疑。捐献者焦俞的父亲在焦俞确认脑死亡后依旧很难写下“放弃治疗”四个字,他害怕万一自己的儿子在抢救的过程中有一线生机“我这个当父亲的于心不忍”。尽管医生解释“不影响当前的治疗进程”,“是一个程序”。器官协调员蔡国玮在工作中被质疑过是“非法组织”“赚钞票”,她只能解释“不是这样子的”。


事实上,在我国,器官捐献移植事业尚有很长的路要走,相关法制体系也在不断发展完善中。人民网在2022年9月的报道中称,国家卫健委答复表示将继续修订完善《人体器官移植条例》,依据民法典完善器官捐献的条件和程序,并已提交国务院审议。待此条例发布后,将积极完善相关政策配套措施。


迪奈在立遗嘱前没有了解相关的法律法规。“当时对这方面也是一知半解,身边也没有条件可以查询相关资料。”凭借自己平常所接收到的知识,她“有些随便地”立了“遗嘱”。


其实,根据我国《继承法》第二十二条:无行为能力人或者限制行为能力人所立的遗嘱无效。迪奈在立遗嘱时未满十八岁且不属于十六周岁以上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的未成年人,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她在高二时所立的遗嘱并没有法律效力。


关于立遗嘱,黄海波反复强调:“立遗嘱一定要先咨询,咨询完了以后再订,不要自己去弄。”他认为,自己立遗嘱就像自己给自己看病,风险很大,极有可能达不到自己的心愿。立遗嘱后放在什么地方?在遗嘱人去世后,谁是第一个拿到这份遗嘱的人?怎么确保遗嘱的真实性?会不会发生遗产纠纷……这些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在黄海波看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到中华遗嘱库咨询,恰恰是一种理性的表现,“他们的风险意识肯定是要比原来高了。”黄海波说。


他提到,一位17岁网络写手在看到年轻人去世的新闻后,来到遗嘱库立遗嘱。因为经常熬夜写小说,压力较大,他想提前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以免突然发生意外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他说这也是对父母和朋友的一个交代。”黄海波回忆道,“人生只有一次,当然要好好安排。”

▲中华遗嘱库上海第二登记中心/图源:黄海波


在中华遗嘱库,工作人员通常会建议遗嘱人将一些事务性的安排写在“幸福留言卡”上。这张卡片最终会和遗嘱放在一起,在遗嘱人死亡之后一同被开启。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放不下的东西都会被一字一句写在这张卡片上。


一位18岁女孩在留言中要求闺蜜在自己去世后删去QQ号中不好看的照片,只留下那些美的照片。


一位00后则对自己的葬礼做出了安排:

1.不许放白颜色的花,要放玫瑰,

2.不许放哀乐,要放周杰伦的歌,

3.不许聚会吃饭。

(迪奈,小江,顾久均为化名)


微信编辑丨卫雅琪

审核丨徐竞彦



往期精彩

从肉体到心灵,疼痛患者的漫长跋涉
在每一个季节错过的,又在这个春天相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